2019年11月底,德国对外关系研究所(Ifa: Institut für Auslandsbeziehungen)和上海同济大学中德社会与文化交流中心(Zentrum für Chinesisch-Deutschen Gesellschaftlich-Kulturellen Austausch)联合举办题为“全球化挑战与对外文化政策”研讨会,邀请我参加。利用这个机会去德国,得以零距离地研究与感受德国对中德关系发展的看法等。2018年去德国有一种感觉,德国还正手足无措,对2017年特朗普上台以后的世界形势发展感到迷茫和恐惧。《2018年德国恐惧报告》显示德国人最害怕的就是特朗普冲击。时过一年,德国似乎好像定下点神儿了,对时局变迁与挑战下如何具体应对和操作有眉目了。
关于德国如何从欧洲与世界的现实出发,应对世界格局大变迁的挑战,以及如何调整对美国和对中国的政策问题,想同大家分享一篇文章《世界正从美国世纪过渡到中国世纪》,载于德国专业杂志《德国与国际政治研究》(Blätter für deutsche und internationale Politik)2019年第9期。这篇文章的作者门采尔(Ulrich Menzel)是已经退休的政治学教授,有一定影响;文章的观点也具有一定代表性。这篇文章主要涉及两大方面内容,一是从历史角度对中国崛起和美国崛起进行比较分析;二是德国/欧洲怎么办。
门采尔认为:中国的崛起和历史上美国的崛起过程,具有惊人的并行不悖相似之处。首先是两国崛起都经历了一个较长的历史时期。美国崛起始于对英国独立战争(1775年-1783年),到1898年美西战争结束。中国崛起从1920年代末国民党时期就已开始,后被日本侵华战争和内战打断;1978年邓小平上台以后开始加速了中国的崛起进程。他认为中国崛起已经实现,以2015年新丝绸之路的宣示而告结束。
第二个相似之处是中美两国崛起都没有承担很大的崛起成本。美国崛起的成本由德国承担了;德、英争霸,德国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失败,英国削弱,美国崛起。中国崛起的成本由苏联人承担了;美苏冷战,苏联崩溃,中国成为一个受益者。德国、苏联分别在热战和冷战中失败,美国和中国先后从中受益。
门采尔认为第三点相似之处是美中两国在崛起过程中都打着保护主义、孤立主义、中立主义的旗号(中国话语叫独立自主、自力更生)。作者认为美国和中国在崛起过程中对待孤立主义或者中立主义的态度不是教条式的,而是非常务实灵活的,如美国在拉美搞门罗主义、中国在南海扩张等。
第四,中美两国在崛起的历史进程中曾经的军费占比都很小,仅占社会总产值0.5%左右;且外交上搭便车。美国曾搭英国的便车,中国搭美国的便车。
第五个相似之处,门采尔认为是美国强大后开始搞军事扩张,中国亦然;中国在经济强大之后正在进行“新帝国主义”的扩张。
文章作者主要谈中美两国崛起的相似之处;对不同之处几无涉及,可以归纳为两点。一是客观上,美国地多人稀,中国人多地稀;导致耕作上美国大搞农业机械化,提高劳动生产率,中国提高单位面积产量,工业化时搞劳动密集型产业等。二是主观上不同。作者认为中美都搞帝国主义扩张,但是中国没有欧美白人所谓的使命感,要输出文明;中国主张不干涉内政。
总体来说,作者有一个根本的观点或曰一个基本的判断在德国较有代表性:英国霸权向美国霸权的转移进程,特点是渐进式、合作性,具有价值规范上的连续性;而美国霸权向中国霸权的转移,或曰美国世纪向中国世纪的过渡将充满冲突,而且会带来根本价值规制方面的范式变迁。比较2018年德国一些政治和外交精英的文章观点与判断,也是认为中美大国关系将充满冲突;中国崛起是地缘政治的威胁和挑战,必须提高警惕等。这些基本的认知,值得我们关注。
总之,文章作者门采尔认为,所谓中国的“和平崛起”只是虚幻之谈;美国世纪向中国世纪过渡将充满冲突;欧洲面临巨大的地缘政治风险与挑战。那么德国/欧洲怎么办?这是他文章第二部分内容。对此,作者提出五种可能性,或曰五种发展前景。在他看来,在未来的十到二十年,总有一种可能性会成为现实;但是德国/欧洲必须现在就开始扳道岔,把道岔扳对;所有可能性都利弊兼有,对德国对欧洲都会带来成本,甚或范式的根本变迁,是有风险的。
第一种可能性涉及霸权转移的过渡期和德国/欧洲怎么办的问题。作者认为,无论美国向中国的霸权转移是和平式还是暴力式,是渐进式还是进行淘汰性战争,历史证明都会伴随有一过渡期。这一时期的特征是:国际社会没有明显的霸权势力可以保障国际秩序,世界重新回到主权国家的无政府状态,“自助原则”成为国家行为的主导原则。经济上搞保护主义,试图通过自身力量驾驭经济挑战等。这些恰恰是两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典型情况和时代特征。作者认为这种“无政府状态”下的“自助”政策,只有大国、强国、富国搞得起;而欧洲都是中等国家或小国,根本不可能做到,特别是像德国这样深深嵌入国际分工的国家,更不可能做到。所以德国的外交压力要远远大于其他国家。
第二种可能性是中国“丝绸之路倡议”获得成功。尽管和美国有贸易冲突,但中国即使不在全球范围、起码能在欧亚大陆实现中国的霸权。这对欧洲利弊何在?作者认为“利”是指在经济上有利可图。但是总体来说弊大于利:首先是欧洲的地位与作用可悲,不过是偏于一隅,成为中国主导的欧亚大陆繁荣地区的一个小伙伴;关键是政治成本代价太大。所谓政治成本,是指欧洲为了经济繁荣而必须服从中国的价值规范主导,必须放弃人权、民主等。用他的话说是不得不听命于中共中央政治局,受其规范的框架约束,这是不可接受的。他还认为中国主导欧亚大陆,对于欧洲整合事业具有消极的作用。
第三种可能性涉及中美博弈难见分晓、欧洲怎么办的问题。门采尔的表述是:在可预见的将来中美霸权之争难分伯仲,两国谁都不愿、也无力独自承担全球霸权的责任,因此欧洲必须自主捍卫欧洲自身在全球的利益,也就是说必须自己来为自身安全、稳定等承担责任,自己为自己提供公共产品,自己为自己买单。况且中美都有重回“孤立主义”的可能性,不会轻易让欧洲人搭便车。所以欧洲人必须挺身而出,致力于保障21世纪的安全和秩序。
门采尔指出:欧洲人自己努力,不是指传统地加造一些航空母舰,以保障海上航行自由等;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譬如应建立欧洲自己的威慑力量和欧洲军队,发挥国际反恐斗争的世界警察作用,建立国际规制以阻止气候恶化蔓延、应对新的难民潮等,对互联网发展进行规范、建立自由的世界传媒秩序,提升欧元作为全球支付手段以及把欧洲央行作为全球性银行机构等。所有这些事情做起来都需要资金,钱从哪儿来?两个来源,一是增税,二是减少社会支出。但这两点在欧盟成员国内部是难以实施的。
于是出现“全欧整合”以外的第四种可能性,即搞一个核心欧洲或曰志愿者联盟,对特定的问题搭个特定的班子来解决。这又涉及到欧洲原来搭美国便车的那些国家和全球化的受益国;德国是全球化的受益者,但法国却认为自己是全球化的失利者。由受益国来出钱。关键在钱。德国人算计钱从哪儿出,提供公共产品怎么操作等。若要德国承担更多花费,肯定遭致或强化国内的反对之声。无论谁要在国内增税或者减少社会支出,肯定不得人心,国内选民不会投他票。
第五种可能性涉及欧洲对美国关系。作者门采尔主张还是要联合美国;欧美联盟是最好的选择。但他强调联合的不是现在的美国,而是特朗普之后的美国,因为特朗普不能代表美国的民主。尽管现在还不能希冀美国国内反对特朗普的势力会成多大气候,但即使特朗普再任一届总统,之后也会离去,从而使欧美关系得以改善。总之,作者力主仍然要由特朗普之后的民主的美国来主导世界,而不能是中国。
这篇文章具有一定代表性。国际大格局如何演变,中美博弈如何结局,现在还处于过渡期,是对德国/欧洲的挑战。在这种挑战下,欧洲怎么办?如何调整对美和对华政策?2019比2018年更清晰些了。说到底,欧洲肯定要整合;安全上、经济上一直依靠美国的结构性问题终久要解决;德国/欧洲看到,曾几何时悠然自得搭美国便车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欧洲人迟早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但这在中短期还做不到,不现实。因此,从现实可能性出发,德国/欧洲会联合美国、防范中国,即联美制华。这是基本的态势。
(中国社科院欧洲所“2019年德国形势研讨会”发言)